任何研究首先是掌握资料,包括文献、图像、各种数字信息、各种道听途说与眼见为实。当然要辩证,不能拉到篮里就是菜。查下网站,中英文和椅子相关的书籍大概不下几百种,真要研究起来,仔细翻阅10种(最简单的选择就是看下引用程度最高的那几种,最好要两种以上语言)大概足够对椅子这个话题能有发言权。知识储备其实是理解和认识问题的捷径,当然掉书袋并不可取,任何既有的知识都是有迷惑性的,进得去其实还是为了跳出来,认知、思辨和实践是一般的过程。资料其实不能都盲从的,法律工作者都知道完整的证据链和证据的可靠性,孤证什么的就不太可信。这个不展开了。

  具体说说关于椅子的历史学研究。

  首先是建立坐标轴,历史的坐标轴构建标示的是空间与时间维度之中的所有发生。人、事、物都是有位置的,“定位”是理解的前提,没有了空间和时间的参照,那就是虚无了。坐标轴之中的所有发生有其绝对和相对的位置,绝对位置好理解,比如Breuer在包豪斯任教期间完成了设计了著名的瓦西里椅,“包豪斯”、30年代、魏玛共和国,这些都是准确的历史信息,不容置疑。而几年之后,伟大的设计师柯布西埃的LC系列中的第一张椅子Basculant chair问世,其造型结构很大程度上受了Wassily椅的影响,由此我们知道wassily椅相对位置在前,Basculant在后。相对位置的意义在于理解变化、发展和趋势,在看似一个个无关的绝对位置之间探求关联性,“关联性”几乎概括了历史学研究的所有内涵。以刚才提到的椅子为例,魏玛共和国和包豪斯之间的关系,瓦西里和Breuer之间的关系,Breuer和柯布西埃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一战后德国政治、社会、教育、设计的一篇大文章,关键是,柯布西埃的设计和产品,包豪斯的价值理念和审美标准直到现在还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要理解柯布西埃是离不开这个无形的坐标体系的。

  需要与建立坐标紧密结合的是分类的思考方式,合理的分类是很重要的理解世界的方法。比如以材质为核心的分类,最早当然是天然材料,木头、柳条、藤条等等,后来又有金属,近代以来则出现了各种合成材料。技术的进步使一些加工工艺成为可能,比如温莎椅的出现和用来刨削木条的脚踏车床关系密切,Thonet曲木椅则与利用动物胶加工制作带曲面、曲线的木制品密不可分,各种一次成型的加工工艺与合成塑料的大量使用是互为因果的现象。以地域和时间来区也是成立的,中国的明式家具中的四出头官帽椅、圈椅显然与意大利的拉丁系家俱风格迥异,而北欧的现代风格、包豪斯的工业气质、艺匠意味强烈的新艺术风格、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工艺美术风格皆为一时之代表,至于英国温莎椅之类则是一个时代与区域的经典标杆,成为范式和后来创意的基础。分类和坐标体系化的思维方式大概可以让我们在面对陌生的对象时不至于紧张或迷失。历史学家往往是任何社会中最为冷静的人,不是因为他们控制情绪能力高超,而是他们擅长于在纷繁复杂之中辨识到相似性,所谓自信其实还是建立在认知的基础上的。如果要研究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30年代的孟买、上海、伦敦、巴黎之间的关联,必要的对象远不止于东印度公司的报表、货品报关单、英文报纸、下午茶的茶单、流行的电影和小说这样的小材料。要形成大概念,还是要从城市和其建筑的风貌入手。从维多利亚式到装饰主义风格的建筑能清晰地展示出这些城市互相之间的影响,比如孟买的泰姬玛哈酒店是文艺复兴大拱顶、维多利亚式爱德华风格和伊斯兰元素的组合体,在上海这样的例子很多,流行的讲法是混搭。我关心的其实Sassoon house、Park hotel、Ritz、Harrods这类代表性空间里的椅子,建筑作为研究对象其实太宏观,又受制于施工技术和建筑材料以及本土审美心理的影响,椅子维度正好,大概能提供一种更为精确而直观的例证,在这些代表文明和进步的空间里,巴黎伦敦上海孟买的距离是可以度量的,不会有四出头官帽椅,也不会有莫卧儿细密画里的铺地上的毛毯。。。。。。。。

  然后是布局关键点,以人而言是“名人”,以椅为例当然是“名椅”。所谓名人主要是设计师,伟大的设计师的作品往往带有标志意义的。比如丹麦人韦格纳,一生设计500张以上的椅子,最出名的是借鉴中国明式圈椅的“the chair”,韦格纳醉心于中国圈椅上无处不在的曲线,用榫接的方式连接刨削出的横木,再用藤缠绕接口加以装饰。韦格纳的椅子以其外观而言在熟悉中国文化的人看来近于抄袭,但其舒适性与正宗的中国圈椅而比较不可同日而语,是50、60年代家具设计的明星。韦格纳设计的名椅相当之多,比如承袭了温莎椅结构特点的“孔雀椅”,比如机械量产、销量巨大的“Y形椅”,在椅子的家族中影响巨大。韦格纳之关键并不仅仅是他的设计椅子的数量,而在于其设计理念和方法对后来者的影响,在承袭传统和创意创新之间、在设计和工匠记忆之间、在产业和艺术之间,这些都是很关键的问题。另外以丹麦为代表的北欧设计作为一种潮流登上历史舞台,与“旧有的”设计势力之间的关系,“如何超越”,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话题。还有芬兰的国宝设计师阿尔托,以建筑设计闻名于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知名的家具设计师,设计的许多椅子一直到现在还常见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比如他的stoool E60利用切口弯曲法处理的弯曲的椅脚与圆形的坐面,简单到了极致,估计所有人都曾经坐在E60或它的拷贝之上而不自知。阿尔托后来几乎成为北欧设计的代表,他开的设计公司和设计品牌其实一直在运作,可谓影响一代人。阿尔托在上世纪30年代为paimio疗养院的病人设计的悬臂躺椅,号称对肺结核病人的呼吸最有帮助也最为舒服,对悬臂椅的发展也有很大影响。前两年有个广告,说是为了一个水龙头而设计了整幢房子,阿尔托是从椅子而设计了整个建筑。我家也有张悬臂椅,和阿尔托也有关。

  找到关键点意味着找到突破口,问题其实有大小和真假之别的,在关键点上找问题往往事半功倍,因为这是矛盾的聚焦。设计师的突破口何在,为何会成为名椅,看似是个技术问题,其实是历史问题。没有无来由的灵感和创意,只有巧妙的不露痕迹的继承和发展。

  规律性是历史研究的关键,以椅子而言,首先是舒适性,其次是造型材质,最后才是那些特殊的附加项。腰、臀、背、脚、手的受力分析其实才是关键所在。好的设计其实并非只是外观,而在于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坐上去的人才能明白的那种微妙的区别。这才是设计的核心。规律是有延续性和延展性的,明白椅子的历史就能续写椅子的历史,明白如何研究椅子的历史就具备能力研究各种人、事、物的历史。有点像新福尔摩斯里的场景,人物身上瞬间弹出的几十个窗口,椅子也是的,一个个看似无关的信息窗最后能连缀起完整的逻辑链,故事其实不止是用来听和说的,故事是有其实用意义的,好看与否、舒服与否,全靠这些了。

  最后说说我自己家里的椅子。

  我家里的椅子有四种类型,一种是朋友送的,纸做的椅子,妙在材质和结构,真坐起来其实有些不舒服,背会抽住。其它三种全是宜家买的。其中悬臂休闲躺椅大概是宜家卖的最好的一种椅子,其实是历史的复合体,悬臂椅的始祖斯坦椅和密斯范德罗的mr.10、MR20都是钢管悬臂,宜家用的是胶合板,更轻便和便宜。另外又借鉴了Bruno Mathsson的灵感,讲求人体工学和其所带来的功能性。这椅子我平时用得最多。用得次多的是客厅饭桌配套的坐椅,有夏克椅的基因,是18世纪清教徒以轻便和实用而闻名的设计,夏克椅的坐面一般用的是藤面或羊毛绳编,后来的Gio Ponti的Superleggera同样如此,一样也是以轻便而闻名。我用的宜家那几张椅背设计完全和夏克椅的梯形结构一致,就是坐面换成了木头,手工制作如今属于奢侈的范畴。电脑前放的是马库斯工作椅,万向轮、可变高度、可调角度靠背、真皮坐垫、网眼透气设计,这些如今几乎是一张合格的工作椅的标准配置。马库斯集中了许多她的先辈的优点和基因,比如1979年英国人Fred Scott设计的supporto chair,还有著名的Aeron office chair,互联网时代和新经济的发展与来自于凯尔特神话的Aeron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找到盈利模式之前先做一个酷的办公室,这个逻辑让这把椅子称为经典。看看宜家卖的椅子,就明白为什么宜家是最伟大的家具商,几乎每一把宜家的椅子都是某种传统的延续,博物馆级别(老让我想到American wing)的展示,几乎囊括了人类在椅子这个领域的所有成就。消费者并未意识到他们的选择其实是设计师暗示和引导的结果,看似自主的判断实则是精心操控的商业运作的过程,掌握规律和方法的设计师与上帝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