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程千帆沈祖棻夫妇晚年的程千帆沈祖棻夫妇
晚年程千帆晚年程千帆
1936年春,南京玄武湖畔,热恋中的程千帆与沈祖棻1936年春,南京玄武湖畔,热恋中的程千帆与沈祖棻
黄季刚48岁时留影黄季刚48岁时留影
沈祖棻《涉江诗词集》沈祖棻《涉江诗词集》
赵少咸赵少咸

  □雷文景

  沈祖棻供职的金陵大学在华西坝,坝上的几所教会大学彼时精诚团结,共御敌侮,是抗战时国内为数不多的文化教育中心。但在其隐匿之处,贪污糜烂之风却时有浮现,沈祖棻的《成都秋词》、《成渝纪闻》、《华西坝秋感》、《华西坝春感》等词便是对其的针砭之作。一段时间,当金陵大学的一些人事纠纷牵涉到她,她开始萌生去意。这在其词“蛩乱语,燕难留,新凉团扇自然收”的表达中可以窥见。而当有关学阀竟然贪污克扣职工食米之事发生,夫妇俩当然愤然揭发,奋起抗争,其结果是被解聘,还有人威胁要对他们报之以老拳。之后沈祖棻去到华西协合大学就职,她的《鹧鸪天——华西坝春感》组词即是对其的描绘,程千帆在签注中更详细地进行了说明。

  A

  吴宓评价当世第一女词人

  对沈祖棻词颇有研究的澳门大学教授施议对将沈的流寓之词分为“故国家山之思”“相思分离之情”“羁旅行役之感”三类,其实沈的笔墨也不乏有关注重大时事之作,有一首表现日寇侵华战争的词《浣溪沙》便如此咏道:

  兰絮三生证果因,

  冥冥东海乍扬尘。

  龙鸾交扇拥天人。

  月里山河连夜缺,

  云中环佩几回闻。

  蓼杰一掬伫千春。

  词人开篇叩问,为什么种兰却得到絮果呢?日本曾经是中国的学生呀,现在却跨过东海扬起仇恨的战尘,这样的恩怨情仇怎样解释?上阕末句指西安事变之后国共两党合作,下阕写中国连连失却国土,什么时候方能听见得胜而归的环佩声响呢?而蓼花是悲苦的,我们却捧着她,固执等待胜利的一日。同样的春秋之笔也在沈祖棻的词作中显现,她在《浣溪沙》续游仙词三章中对蒋宋统治大加鞑伐,第一首讽蒋,第二首讽宋,第三首讽何应钦。这组词曾投《大公报》副刊,排印审查未能通过并受到警告,后来将表明主题的序文删掉得以全文发表。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很欣赏沈祖棻的词作,但在寓目过此类作品后,曾好心劝诫她最好不要再写这个题材了,但沈祖棻并未理会。

  可以看出,沈祖棻典雅纤丽的文笔除了倾吐自己的病愁与乡愁,还蕴涵着尖锐的史事与博大深邃的历史内容。八年颠沛流离,历经“涉江”之苦,她从南京到重庆,从重庆到雅安,从雅安到成都,一路写下了经典的传世之作,将她所推崇的婉约词注入了新的生气。精研词学的叶嘉莹先生评其为“学人之词”“诗人之词”“史家之词”,沈祖棻不愧为吴宓评价的当世第一女词人。

  B

  旅寓三年极平生唱和之乐

  1942年的岁暮,成都锦江之畔的枕江楼传来一番高谈阔论之声,其后,一阵恸哭又在酒席间不能自抑。这是沈祖棻与程千帆的友人刘君惠的悲泣。那时候,沈祖棻与庞石帚、高石斋、刘君惠、萧印唐、陈孝章等人经常聚会,言说国事,探讨诗艺,刘君惠的哭声即出自那一次枕江楼雅集。刘的哭声何为?盖因亡国之痛,飘零之哀。沈祖棻于席间吟出《高阳台》一阕,将国仇家恨的悲戚刻画得痛彻心扉,更惹来众人唱和。其词云:

  醸泪成欢,埋愁入梦,尊前歌哭都难。

  恩怨寻常,赋情空费吟笺。

  断蓬长逐惊烽转,算而今、易遣华年。

  但伤心,无限斜阳,有限江山。

  殊乡渐忘飘零苦,奈秋灯夜雨,春月啼鹃。

  纵数归期,旧游是处堪怜。

  酒杯争得狂重理,伴茶烟、付与闲眠。

  怕黄昏,风急高楼,更听哀弦。

  在该词的序中沈祖棻说:“岁暮枕江楼雅集,席间石斋狂谈,君惠痛哭,日中聚饮,至昏始散。”欣赏过此词之后,第二天,众人皆出其唱酬之作。綦江人庞石帚无不同情地吟道:“他乡作客君知否?梦幽单、惯得孤眠。”成都人萧中仑也道:“月拥清愁,花敷绮恨,生涯并遣真难。”酉阳人陈孝章觉出老庄之意:“苍茫感尽离情苦,似庄生梦蝶,杜老啼鹃。”垫江人萧印堂悲叹:“更伤心,低诉无腔,高唱无弦。”曾在席间放诞高论的上元人高石斋心中郁结仍在:“此身饮罢无归处,对苍茫,夜气交加。”乐至人刘君惠亦仍续悲号:“醉便为乡,愁还似海,肺肝欲诉都难”。

  以上唱酬之人多为蜀人,他们对沈祖棻的词皆佩服之至,老一辈的四川大儒林山腴也对夫妻俩有着美好印象,曾题咏《涉江词》,其中赞美他们“箫鸞姹咽,彩凤追飞,如花眷美无双”。自从来到成都,夫妻二人便与许多成都文人相接融洽,程千帆曾言:在成都“旅寓三年,极平生唱和之乐”。

  C

  回忆成都总有些趣事萦绕

  夫妻俩都是第一次入蜀,不过对于成都,程千帆更多了一层渊源,他的父亲程穆庵先生的老师,即是近代著名诗人和篆刻家成都人顾印伯先生。当年顾先生于北京仙逝,他父亲曾不远万里去到京城搜集顾先生遗稿,后来刊行的《成都顾先生诗集》即是其父整理校勘的。而他的老师黄季刚先生之父曾常年在四川为官,曾做过四川盐茶道、成都知府,四川按察使,为清朝的二品大员,同时也是一位著名学者。黄季刚即于1886年4月3日(农历二月廿九日)生于父亲在蜀期间,出生地是成都金玉街三道会馆,在成都留下过童年的足迹。民国时期,中国学术界有三位被称为“疯子”的大学者,一位是章太炎,另一位是刘师培,还有一位即是黄季刚。独立特行,狷介狂放的他常作出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他有段时间四处讲学时居然带着一口棺材随身而走,一时街谈巷议,学界惊诧,而那口棺材居然还是他的父亲当年在四川做官时打造的呢。

  程千帆自然知道老师的性情与作为,来到四川后,他对老师早年事迹也有所留意,在雅安的时候,他就打听到黄父的一则趣闻,这则故事说:以前雅安有座庙子名金凤寺,庙里有位和尚学识渊雅,黄父宦游于此,与和尚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觉将公务也耽误了。于是有人写奏折密告,但其文语焉不详,只说黄父“流连金凤”,这下不得了,人皆以为那金凤是风尘女子,黄父在狎妓风流呢。听过之后,程千帆既解颐又亲切,在蓉时也每每向人打听黄父的轶闻。晚年时,每当他回忆起在成都的时光,还总能记得这些趣事,也总能感到昔时成都友人给予他的温暖。

  D

  感念老师感受蜀学别样氛围

  “那儿的老先生都对我很好”“我是非常感念他们的”。他曾对学生这样说过。在成都与他相往过从的学者有赵少咸、庞石帚、林山腴、向宗鲁、李思纯、刘君惠等人。这些人皆为渊雅饱学之士,使他感受到了蜀学的别样氛围。赵少咸先生更是对他礼遇有加,无论在生活与学问上皆对他多有帮助。

  程千帆的弟子曾记录了不少他一生的治学心得与往事,他自嘲他的那些回忆与评说不是朱熹说的“晚年定论”而是“晚年谬论”。在他的那些“谬论”之中,颇有关于蜀学以及他在四川大学与成都金陵大学任教时的所见所闻。他说:

  “四川大学当时有些很有学问也很有意思的学者,如赵少咸先生关起门来研究音韵学,黄季刚先生在世时非常难得钦佩人,但是看到赵先生的稿子,很佩服他,黄先生当时在全国已有大名,但赵先生则谁也不知道。”

  程千帆对赵的这个印象缘于1935年秋天,那时他的老师黄季刚去世,其在中央大学担任的音韵学教职找不到合格的人选,最后还是请了黄先生生前佩服的远在蜀地的赵先生。当时林山腴先生非常兴奋,还赋诗一首纪其实:

  赵君别我东南行,南雍博士来相迎。垂炜著述不炫世,蜀学沈冥人自惊。

  他连林先生这首送别诗也记得,说明他在晚年对此事的印象何其深刻。他还向学生谈起一位自学成才的学者:

  还有一位庞石帚(俊)先生,他是自学成才的,教蒙馆出身,四川那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常常要猜灯谜,他猜谜非常有名,所以就有一些学校请他去上课,他也教得非常好。

  蜀中豪杰风采程千帆叹服

  在中国学术史上,“蜀学”自古在全国有着深远的影响,到了民国时期,当新文化风起云涌之时,蜀学的根基还未曾动摇,因此程千帆向他的学生说道:

  四川这个地方,一方面是外面的人根本不晓得四川的学者有多大能耐,另一方面,四川的学者还很看不起外面这些人。他看不起自有他值得骄傲的地方。拿研究旧学来说,他们在群经诸子这些朴学方面很有实力,像赵少咸、向宗鲁、庞石帚这些人读书博雅,知道得多。有一段时间任鸿隽请刘大杰先生到四川大学当中文系主任,就丢了丑。因为刘大杰做的那些旧诗,连他们的学生都不如,所以后来没有多久他就走人了。那个时候刘大杰是新派人物,那同四川学者的旧学基础相比差得很远。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四川要么不出人,要出一个人就很奇特。比如早年的廖平,后来又出了个吴虞。

  这些“奇特”的人在四川是不少的,与他的老师黄季刚以及太老师章太炎同样“怪”的还有一位蒙文通,他的风采也让程千帆叹服:

  蒙文通先生现在是以一个上古史专家的面目出现在学术界的,其实他的学问源于清末四川今文学的大师廖季平。他是把廖季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现代学术加以表现出来的,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他又说:蒙文通先生也是个怪人,当时的学校中很有些怪人……一个大学应该有些怪人。蒙先生在四川大学时,因为批评了当时的校长,被解聘了。我当时也是出言不逊,不过我很年轻。蒙先生被解聘后,还是照样去上课,他说“我可以不拿钱,但我是四川人,我不能不教四川子弟。”校长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真有意思,是个大胡子。

  那时候,成都的白敦仁先生尚就读于华西协合大学,与沈、程二先生即有过从交往。1996年,白先生出版了他的专著《巢经巢诗钞笺注》,此书钱钟书先生甚为推崇,也得到程千帆的赞许。他评价说,成都“白敦仁《巢经巢诗钞笺注》和屈守元《韩诗外传笺释》很了不起。”在谈到赵少咸先生遗著时,他认为赵先生“平生著述凡数百万言,于《经典释文》、《广韵》二书用力尤劬……自乾嘉以来,三百年中,为斯学者,既精且专,先生一人而已。”

  中国古语:“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离开古锦城四十年之后,程千帆仍思念成都,想着报答蜀人之情。用他的原话说“我感觉到了他们的恩,要想办法报答他们。”后来《庞石帚集》以及庞先生另外一部专著《国故论衡疏证》出版困难,正是程先生向著名学者王元化及中华书局推荐才得以行世,为源远流长的蜀学传递了不熄的薪火。后来之蜀人,也当铭记程先生的高情厚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