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大千见面

  您第一次和张大千见面是在1962年?

  傅申:好像是那一年。那次没有什么交谈,只是留了张照片。这一年,张大千访台,台湾艺术界欢宴大千先生,我正好在主持台湾电视公司每周书法教育节目,记者拉在一起,就随便拍了一张照片。

  我个人与张大千在1962年到1971年间,总共见过四次面,只有一次单独的交谈。

1964年,傅申(左)与丁翼(右)在台北拜会张大千1964年,傅申(左)与丁翼(右)在台北拜会张大千

  您什么时候开始,和张大千有深度接触的?

  傅申:那是1970年或1971年。因为我得到方闻先生给我的奖学金,但是规定我学成一定要回台湾服务一年。所以我在1970年夏天到1971年的夏天回来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年,就不在书画处了,给我做了一个研究员,单独一个小办公室。

  张大千时常经过台湾,他的根据地是在香港,或者是印度,或者是巴西,到日本去看看老朋友之类的。那一次他经过台湾,来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藏品。台北故宫重要的人,包括叶公超先生、院长、副院长、书画处处长都在一条会议长桌旁坐成一排。桌边就是库房,推东西给他看。张大千旁边没有别人,陪客都坐在他对面,也不起来看画,就张大千自己拿画来看。我不晓得怎么就闯了进去,看到张大千在看画,就走到张大千旁边,跟他一起看,一直也不讲话。看到一张假手卷,五代赵幹的,他最有名的是《江行初雪》,但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赵幹的假画。张大千说这张连“照”着干(“幹”的同音)都不是,就是没有参照物的一张冒名赵幹的画,跟赵幹《江行初雪》真迹没关系的,跟赵幹的画风也没关系的,是后人造的一张假画。听他这么说,我在旁边就笑。那一张赵幹,水纹画法,皴法,苔点,跟波士顿美术馆藏的一张关仝山水很像——在1968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那张关仝是张大千造的。我说这张画跟波士顿美术馆的关仝有关系——不能讲得太直接。他回头看了我一下,然后说那张画很旧。我说那是做旧的。他不吭气,接着再看。等到看完一批他想看的东西,张大千要走了,就从看画的那条会议长桌起来,一个一个地跟陪客握手。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穿过房间到我面前,跟我握手,然后才离开。

  其实这两张都和张大千有关?

  傅申:对。张大千临过好几次《湖山清夏》,就是根据那个风格,他造了波士顿美术馆藏的那张关仝,而且有假的赵孟頫题字,很像赵孟頫。他学赵孟頫也学得不错的,我好像当时也对张大千说了,关仝那张画上的赵孟頫题字是假的。

  张大千造假的还有很多。还有两张是捐给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说是敦煌发现的绢画,因为看他的笔墨看多了,我就知道是张大千画的。敦煌发现的绢画我在大英博物馆看过不少,在巴黎也看过一些,感觉不一样的。张大千仿敦煌壁画,要还原颜色没变时的样子,颜色就会比较鲜艳,但是那两张古画颜色比较暗旧,是调出来的,在模仿变色,而不是古画变色。上面还有几个字,是他专门写的、很笨拙的一种字体,我有资料可以比对。后来在他的八德园画室里,我偶然找到几张纸条,上面是别人替他写的古画的名字,也有题类似假关仝的很笨拙的字体。我后来也听说,他在日本的时候看到一个日本女子写的字很古拙,很特别,他就让那个人写了一些字。我不晓得是不是要他太太写字,特别要写的古拙的样子。

  就像没练过书法一样。

  傅申:对,让人家看不出来是张大千写的字,我看多了就知道,张大千是怎么弄出来的。因为有些画不能借来展览,为了做研究,我就在《张大千回顾展》这本书的附录说,张大千除了大英博物馆的这张画以外,波士顿美术馆、佛利尔美术馆等等都有。其他的假画,还包括梁楷的《睡猿图》。

  您总共列了多少?

  傅申:不是很多,这张梁楷曾拿到美国展览。《睡猿图》题款那几个字写得也很古拙,就是张大千仿《张黑女墓志》之类的写法。那张画是他借鉴日本藏的牧溪的画,用他自己的笔法画成的,画得像梁楷。吴湖帆收藏以后,盖了吴大澂的印。

  更加欲盖弥彰了。

  傅申:是。好像就是因为我在《张大千回顾展》的附录中提到张大千造假画,张大千的某些学生怂恿他的家属——当时徐雯波还在——告我。当时在美国办的张大千回顾展,开幕是很盛大的,我的中文说明就是张大千回顾展,没有说“血战古人”。英文名字的意思是,向过去、向历史挑战。

傅申《血战古人——张大千回顾展》,1991年傅申《血战古人——张大千回顾展》,1991年

  其实,张大千一生就是血战古人。

  傅申:对。那个开幕很盛大,《庐山图》原作也借来了。日本的李海天在横滨盖了一个大旅馆,他按照楼下的大墙面量的尺寸,要求张大千画一张。张大千说你给我找一块大的画绢,李海天特别在日本定做了一匹绢。等到将画完还没画完时,张大千题了一首诗,落了款,可是没有落李海天的上款。李海天出了一部分钱,听说是十万块台币,那时候十万块也不少了,又张罗定做了画绢,但是名字都没有落上去。

  归属问题怎么办?

  傅申:张大千的好友张群是蒋介石身边的要人,他说这张画你们不要争了,将来捐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筹备展览,赶快向有关单位写信,说这张画进台北故宫博物院之前,能不能让我在美国展览一次。这幅画现在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出不来了。

张大千与张群在摩耶精舍庭院赏梅张大千与张群在摩耶精舍庭院赏梅

  最后一次对外展览,就是您策划的?

  傅申:对,就是在华盛顿展览。那幅画高六尺,长大概三十尺,很重,而且不能折,我特制了一面墙,一排人同时把那张画挂起来。而且是用特别的方法钉在墙上,搭了架子,那个地方看的时候隔着一定空间,根本就摸不到原画。家属徐雯波、保罗及几个兄弟姊妹,能来的都来参加开幕了。

  当时这个展览总共展了多少张画?

  傅申:差不多九十张吧。从早年的作品,一直到晚年的《庐山图》,恐怕是国外最大的张大千展览。我选的不一定都是大的精品,而是用画串联起他的一生。造假的古画就两张,一张是梁楷的《睡猿图》,一张是巨然的《茂林叠嶂》。另外,就是他临的《江堤晚景》,这张画他临过至少四五本,他很用功,其中有一张临得最像,是最好的,好像捐给台北故宫博物院了。

  您为什么想办这个大展呢?

  傅申:我比较早的一篇论文是研究南宋江参的,他是南宋时少有的学董巨画风的。第二篇论文写了《存世巨然作品比较研究》。研究巨然作品,就碰到张大千造假的问题,大英博物馆所藏的巨然就是张大千伪造的。还不只是巨然,后来还碰到刘道士。

  后来到了美国,方闻先生要我继续研究。张大千有一箱石涛的册页、小手卷之类的,摆在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想让方闻先生卖给某个海外收藏家,但是没卖出去。我有钥匙可以进库房,就时常去看那箱石涛。后来,其中有套假石涛卖给了赛克勒。赛克勒藏了一批东西,里面有石涛等其他的藏品。赛克勒是一位犹太医生,他很想出名,说要办一个巡回展,让我写一本书,就是我出的《沙可乐藏画研究》(沙可乐即赛克勒),在当时算是很大的书。书出了以后,我在普林斯顿美术馆亲自布置,真假石涛一起展览,很成功。

  那一套假的石涛,张大千在题跋中提及他的师叔——李瑞清的弟弟李均盦。我后来才知道,他造假的功夫很多是向李均盦学来的。李均盦抽鸦片,需要钱的时候,就造假画拿出去卖。张大千跟这个师叔学了这套技术。

  有的观者看了展览,还觉得仿的那一本比较好。我在《沙可乐藏画研究》里有对比的图,证明仿的其实是比较差的。

  这是您最早的一本书?

  傅申:嗯。这本书使我能够到耶鲁大学教书。研究石涛我发现有张大千,后来研究八大有张大千,研究石溪也有张大千,张大千实在是跟我的研究离不开了,所以,我决定要全面研究张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