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流亡美国的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到美国人类学之父博厄斯家中拜访,顺道去看他一直感兴趣的夸扣特尔族木雕。博厄斯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轻的、尚未成名的法国人类学家,并且给他讲了一个关于夸扣特尔族人的小故事。当他第一次带着一个夸扣特尔人来到纽约的时候,这位田野对象并没有对眼前起伏的街道、高耸的摩天大楼、错综的地铁以及人行道上的通风口感到惊讶。吸引他注意力的反而是时代广场上仍在上演的畸形秀(freak show),是那些小矮人和长胡子的女士。这个博厄斯不经意间提到的小故事,折射出了畸形秀的发展变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夸扣特尔人是幸运的,因为他恰好目睹了畸形秀在美国一百年全盛期的最后时光。
在视觉中心主义为主导的前提下区分正常与异常的身体,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未曾停歇。对有别于自身的异常身体(extraordinary bodies)的观看与想象,似乎成为了人类认识自己、探索生而为人边界何在的重要方式。英语的怪物monster源于拉丁文monstra,意思是警告、显示。在古代,怪物一词被认为是神迹的彰显。后来,当神逐渐淡出,怪物成为了一种关于自然力量的想象。十七世纪左右,随着人们对自然认识的加深和对科学的探索,一种人文主义的、科学的话语开始和之前的宗教的、将异常身体视为自然馈赠的离奇想法交织在一起。也就是在这个节点,将怪物视为奇迹的想法开始逐步让位于另一种看法——视这些异常的身体为畸形(the freak of nature)。到1847年,畸形这个词变成了人类身体异常(human corporeal anomaly)的同义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自古有之的诠释超乎寻常身体的行为不仅向着世俗化和理性化转变,同时也前所未有的向市场扩张,制度化为畸形秀(Thomson,1996:1-4)。
美国社会学家Robert Bogdan在他研究畸形秀发展的著作中对畸形秀做出了如下定义:畸形秀是一种正式组织起来的、以声称或真正的在身体、精神或者是行为上与众不同的人(anomalies)为主角的,以娱乐和盈利为目的的展览(Bogdan,1988:10)。根据这个定义,在1840年到1940年之间,是有组织、制度化、规模化的畸形秀在美国的全盛时期。
畸形秀从业资格速成指南
一般来说,畸形秀的主角由两类人构成:未知的种族(unknown races)和自然的玩笑(nature’s jokes)。前者是伴随着西方探索未知的非西方世界而产生的。从地理大发现时期开始,旅行者和探险家深入遥远的异域,被陌生的充满异国风情的族群以及他们的文化所吸引,并带回了许多和异文化相关的植物、动物标本,民俗物件等等,建立自己的珍奇屋(cabinet of curiosities),而这些珍奇屋,也是博物馆的先声。到了十九世纪,伴随着商业化的推进,人们已不满足于单纯的异文化物件的展示,开始探索展示异文化的人之可能性。畸形秀便是这样一种探索。因此,来自大洋洲、亚洲、非洲、澳大利亚、南美洲、北极的非西方人种被畸形秀的演出经纪人(showman)带到了美国,构成了畸形秀中一个独立的演出类型。这些对于人种展示的尝试,为人种学(ethnology)的发展提供了许多原材料。只不过在十九世纪,博厄斯宣扬的文化相对主义还尚未到来,再加上这些展示本身的商业性质,使得这些非西方的异族人被单纯的当做野蛮的、未开化的民族来供西方人欣赏。出于赚钱的原始动机,演出经纪人夸大这些从遥远的异域到来的人们的奇风异俗,以此为噱头,夺人眼球,赚取更多的钱。因此,他们经常被成为食人族(cannibals)、野蛮人(savages)和未开化的人(barbarians)。
第二种则是身体畸形的人。十八世纪末期,关于认为身体畸形的人是邪恶的征兆或者是自然的惩罚的这种观点逐渐让步于另一种看法:他们是上帝的创造物,符合造物的规律,并且应该和其他造物一样服从于科学的研究以及分类。但总体而言,十九世纪关于科学分类、命名学的讨论仍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首当其冲的还是人们对于人体珍奇(human curioties)的狂热。十九世纪非正式的科学团体对于异常人体的兴趣和引发的持续的公共讨论也对畸形秀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类型的人包括侏儒、巨人、白化病患者、连体婴儿、身体多毛者或者是肢体变异者(譬如无手无脚的人或者是多手多足的人)。
为了达到演出效果,更好的吸引观众眼球,这些畸形秀从业者的个人背景以及他们身体的异常经常被演艺经纪人夸大。在制度化的畸形秀产业链中,演艺经纪人和畸形秀从业者相互配合、相互支持,逐步推动畸形秀的发展。
归根结底,畸形秀是一种以盈利为目的的展示,因此对于演出经纪人来说,他们关心的仅仅是:如何吸引更多的观众?如何最大程度的盈利?摄影术的普及和博物馆的建立,则极大地推动了畸形秀的发展。
商业肖像摄影的兴起
1951年,火棉胶湿版摄影法(Collodion process)的发展解决了之前银版摄影法(Daguerreotype)和卡罗法(Calotype)的种种缺陷,让大规模的影像复制成为可能。随之而来的,便是肖像名片(carte de visite)的发展。肖像名片是法国一位摄影师于1854年申请为专利的一种小型卡片照片,由于尺寸较小,所以方便随身携带以及与人交换。这种可大规模复制的、便于携带的肖像照片,很好地满足了宣传畸形秀演员的用途。他们异于常人的外表在平面化之后,被印在名片大小的卡片上,进行大规模的流通和传播,堪比移动的视觉广告。
到1860年代末期,尺寸稍大成像也更清晰的卡片照片(cabinet card photo)逐渐取代了肖像名片,成为了演艺经纪人、畸形秀表演者的主要宣传手段,同时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美国家庭十分喜爱的室内装饰品。在这一时期的照片狂热中贡献最大的,当属纽约的摄影师Charles Eisenmann。他高超的拍照技术以及他和当时红极一时的Barnum and Bailey马戏团的合作,让他拍摄的畸形秀表演者肖像照片受到广泛的追捧。畸形秀的表演者,即当时的明星们,会把Eisenmann帮他们拍好的照片摆在他们前面,如果买家提出要求,他们会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日期,甚至留下一些个人信息。这些照片之后出现在美国中产阶级家庭里,被摆放在橱窗中,显示该主人的品味和旨趣。作为一种宣传手段,这些影像在拍摄和后期冲印的过程中也有着很多隐含的技巧。比如让巨人或者是侏儒和正常人并置,或者是让他们依靠着某种参照物进行拍照,以此突显他们的异常,再比如通过后期对于影像的加工和处理来夸大他们的异常之处等等。
博物馆与城市公共空间
如果说摄影术的发展和便携式卡片照片的流行推动了畸形秀的宣传,让表演者的形象随着照片的流通而逐渐深入人心。那么博物馆的发展则给畸形秀提供了绝佳的公共展示场所。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西方不再满足于仅供私人观察的珍奇屋,而是开始建立公共博物馆。这些博物馆承担了现代国家公民教育的功能,既是一种公开的展示,同时也是人们获得知识、增长见识的极佳场所。1840年左右,美国的许多城市都有自己的博物馆。其中一些博物馆为了更好的盈利,在维持博物馆的教化功能之外,积极开发娱乐和消遣的功能。在这个时候,一个极具洞察力的演艺经纪人P.T.Barnum从中发现了商机,建立了后来名声大噪的Barnum‘s American Museum。
1841年,Barnum在纽约买下了位于Broadway和Ann Streets交界处的Scudder’s American Museum,并将其变为畸形秀展示的主要场所。1842年1月,博物馆正式开张。这座五层高的建筑物,成为了动物园、博物馆、演讲厅、蜡像馆、剧场以及畸形秀的综合体。微缩景观、世界风物西洋镜、科学装置、现代设施、马戏、侏儒、巨人、吉普赛人、白化病患者等等,都被汇聚到这个纽约繁华街头的博物馆当中。作为一个演艺经纪人,Barnum极力推销自己所拥有的畸形秀表演者,为他们编造许多充满异国情调的、听上去不可思议的故事,以此来吸引观众。到1850年,Barnum的博物馆已经成为了纽约首要的游玩圣地。人们进入了博物馆,就好像进入了一个花花世界,在其中乐此不疲,流连忘返。
1865年,整个博物馆在纽约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在大火之后,Barnum东山再起,试图开一座新的博物馆,然后在1868年,这座博物馆再次被大火烧平。从此Barnum便退出了博物馆事业,开始慢慢转移到政治和马戏上去。
虽然博物馆被烧毁了,但人们对畸形秀的狂热仍然没有停止,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纽约Bowery区迅速发展的供工人阶级玩乐的简易博物馆(Dime Museum)、麦迪逊广场花园的马戏以及后来美国各大城市的世界博览会,仍然为畸形秀的蓬勃发展提供了公共空间。
畸形秀的没落
然而好景不长,二十世纪初,人们开始对展示身体或者是精神上异常的人并以此谋利的行为颇有微词。等到二十世纪中期,畸形秀开始走向衰落。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是二十世纪初轰轰烈烈的优生运动。根据优生学的观点,这些身体或者精神上有异常的人远非有趣的,相反的,他们是极其危险的,会导致“劣生”,从而影响到种族的优良性,因此他们应该被送到特定的收容所隔离起来,而不是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第二是X射线的发现导致人体畸形(deformity)的去神秘化,由此推动了人体畸形的生理学发展。人们不再单纯的满足于抱着猎奇、娱乐的心态观赏异常的身体,而是更多的对此进行科学研究。第三是医生团体的组织化和专业化进程加速,从而导致了人体的异常逐渐被病理化,从之前神力的彰显、自然的馈赠,过渡到医学话语中的各种疾病。而对于遥远异域的蛮族想象,也随着美国人对于新世界的探索和知识水平的增加逐渐褪去。大家不再轻易被所谓的关于失落的部落的传奇故事吸引,而是更多的认识到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以及相对性。
至此,风靡美国将近一个世纪的畸形秀进入了尾声。从红火到没落,畸形秀在美国的遭遇反映了社会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方方面面的变迁。谁又能料想到,几十年之后,畸形秀以另一种先锋艺术的形式卷土重来,给人们带来关于边缘人群、身体的艺术思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来源:历史研习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