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文化和蜀国文化,在认知体系上很可能有重大差异

  我倾向于先用“器物坑”来称呼三星堆发掘出的八个坑,暂时不宜直接称为祭祀坑。因为祭祀是当代人的解读,即便最大的可能与祭祀有关,也不排除属于第二现场,有些是祭祀后的埋藏坑。而没有当时的文字确证,便都是推测甚至想象。

  如果我们以中原人、华夏人自居,会感觉三星堆出的东西“非我族类”,充满浓重的巫术色彩,跟中原人及后来的所谓华夏人在认知上有比较鲜明的对比。这是因为后者注重祖先崇拜和宗法制度,而二里头及以后的中原王朝,成为后来中国古代文明的主流。

  大家知道甲骨文中有“蜀”这个字,但此“蜀”是不是成都平原的蜀?是不是三星堆?存在争议。有学者就认为甲骨文中的蜀在汉中甚至陕西关中,早期的蜀对应于四川,都是后代人根据晚近文献所做的追溯。

  我认为这些都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说“夏”,是春秋时期尤其是战国至汉代的人,在所谓的“夏”千年之后的说法,应先归于传说。所以如果没有类似甲骨文的文字材料出来,就说不清楚三星堆是不是蜀,因为没有扎实的铁证。现在看三星堆——金沙系统的文化和东周时期的蜀文化,二者在认知体系上很可能有重大差异。作为考古人当然非常希望把“非物质文化遗产”前面的“非”字去掉,但那是需要铁证的。我作为一个保守的考古人,就是认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实话说,考古学上的很多问题,我真的不知道。不是谦虚,而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只能说不知道。在上古史和考古学领域,不知道的永远都会比知道的多得多。

  三星堆是沟通欧亚大陆西部和东部文明的纽带吗?

  最大的不同,在于眼界和视野。大家要知道,人类把世界看作一体化的空间来书写全球史只有五六十年的时间,五六十年之前是各自写区域史,比如西方人以欧洲为中心书写,而我们也是写我们自己的。500年前的大航海把全球串联起来,而从工业化到信息化,最后有了地球村的概念,只有五六十年。所以为什么我们的历史一直要重写?老电影一直要重拍?就是因为我们的眼界在提升,史观在变化,审美在变化。

  在全球史方兴未艾的情况下,许多海外学者已经不把新发现当作某一个国家的特殊发现,而是从全球文明史的角度去看。在如此大的背景之下,我们悠久的历史究竟是宝贵财富,还是一个负担,就是个问题。如果我们执着于我者和他者,就好像一个人总说自己祖上曾经阔过,是不是反而反衬出自己无所夸耀的作为子孙的不肖?

  著名学者、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王明珂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意味深长,大意是现在在做探寻本民族文化源头工作的,在全球范围内只有极少数区域,绝大部分区域的学者已经不这样考虑问题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中国有丰富的古代典籍,有证经补史的文化传统,这也是一种史学情结。我们这些学者也都一直致力于追溯我们悠久的历史,给自己的定位也是学术上的寻根问祖。

  所以如果从全球史的角度来看,我们在反思,三星堆是不是沟通欧亚大陆西部和东部文明的一条纽带和桥梁?该如何看待我们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这是每个严肃的中国文化人都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这两天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位朋友说,智人的几万年历史、人类的几千年文明发展史,从来不存在某个区域或某个民族的单独叙事。大家想是不是这样?

  半月形、“中国弧”是大众应该了解的文化概念

  最新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测年数据,随着测年技术的进步,越测越短,越测越晚。现在二里头的年代是公元前1750年到公元前1520年,中间只剩200多年时间,以前的认识是从公元前1900年前后开始,延续了400年。在这种情况下,周边地区的考古学研究如果不随之调整就会发生时间上的错乱,导致各地区在探索早期中国过程中的困惑和混乱。

  到现在为止,还有专家在推定三星堆文化上限时用距今4000年的概念。一方面承认三星堆文化受二里头文化的影响,和二里头文化在一段时间内共存过,同时又说三星堆距今4000年,这就比现在确认的二里头文化的上限早了二三百年,这是矛盾的。

  说到文化传播,实际上欧亚大陆那时没有不可逾越的自然障碍,像青铜冶铸技术都是一点一点传过来的。我的《东亚青铜潮》这本小书很快面世,就勾勒了这个西风东渐的框架。探究历史非常不容易,有许多学术以外的因素。探索源头更有这个问题,因为事物总是在变的。所以文明的传播与其说像流水,不如说像基因复制,复制的同时产生变异,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青铜冶铸技术传到中原就发生了质变,二里头文化先掌握了高精尖的技术,之后是二里岗文化。二里头时代只有二里头都邑、二里岗时代只有郑州商城能够铸造青铜容器,这就导致了王权对青铜冶铸技术高科技的独占。这种中原独大的状态到殷墟时期被打破。因为从晚商到西周时期是中国青铜时代的顶峰,殷墟青铜器做得非常好,都邑大,人口多,但对外的统治范围反而收缩了,各地土著文化崛起,把独家秘籍的高精尖青铜冶铸技术学去了。技术泄密,这一泄密自此改变了东亚大陆的“国际局势”。

  给大家引进两个概念,一个是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概念,这是已故四川大学童恩正教授提出来的。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指的是从我国东北南部开始,经内蒙古、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四川到云南这一区域。后来英国的罗森教授提出了一个概念叫美丽的“中国弧”,是用另一个语汇来形容童恩正先生口中的半月形地带的概念。

  从人文地理的角度看,中国弧之外,是高原、戈壁、沙漠这样的地形地貌,中国弧以内才适合农耕。大家想一想,秦汉帝国的版图是不是就在这?后来所谓的中国本部是不是就在这?外边是西藏、新疆、内蒙古、东北“四大边疆”,里边是小中国,以中原为中心,外边是后来形成的大中华。开始是小中国加蛮夷戎狄,后来蛮夷戎狄融合进来成为大中华。所以一定要有中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演变的概念。二里头文化的崛起昭示了中原中心的形成。

  回到三星堆,为什么三星堆既有中原因素,也有外来因素?为什么三星堆用金子来制作权杖?我们说半月形地带既是文化交流传播带,同时也是一个保护膜,其中的鼎文化和爵文化都没有超越半月形地带,而从西边传来的权杖文化也被挡在了这条弧之外。金和青铜都是从西边来的。而古代中国人好玉,对于金属制作不擅长也不喜欢,所以二里头时代才进入青铜时代,却还没有金器。殷墟时代的三星堆青铜文明,既接受了殷墟文化的影响,又有外来的使用金器和权杖的传统,是很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们看历史考古问题,要使自己的思维复杂化。